毕淑敏,女,1952年出生于新疆,国家一级作家。内科主治医师。北师大文学硕士。为大家精心整理了毕淑敏经典散文精选5篇,希望能够给予您一些参考与帮助。
有人说,爱是与生俱来的。母爱是我们理解爱的最好的范本和老师。
我以为,错。爱是需要学习的艺术。需要钻研,需要切磋,需要反复实践,需要考验,需要总结经验,需要批评帮助,需要阅读需要讨论,需要提高需要顿悟……总之,爱是一门需要穷尽一切手段打磨和精耕细作的艺术。
与生俱来的只有动物的本能,人的爱,超越了血缘、种族、国界,它辽阔的翅膀可抵达宇宙的疆界,这是地球上任何一种动物不可能天然辐射的领域。所以,爱不是如同瞳仁的颜色和身高的尺度,是一连串基因决定的先天模本,而是后天艰苦琢磨的成长之丹。
印度狼孩的故事,是一个动物母爱的典范之作。有时想,假如是一个人类的母亲,得到了一只狼的幼崽,将会怎样?一般情形下,怕是不会用乳汁哺育它长大的吧?这不但说明了母爱是盲目的,还说明了如果单纯比较母爱的浓度,也许人还不如一只动物。有人会说,狼长大了,会咬人,谁敢喂它?那么,一只小鼠,就会有人类的母亲用乳汁哺育它吗?答案也基本上是否定的。
母爱并不是爱的高级阶段,因为它仅仅是人类的一种本能。婴儿接受母爱,是被动和无意识的。从感知的方面来讲,母爱首先是物质的,是生存的必要条件。如果没有母亲的乳汁和精心呵护,小婴儿根本就无法生存。所以,母爱的早期阶段是分割界限不清晰的融合和多方面付出的照料性质,高级阶段则升华为分离和精神的构建。世上有许多母亲,可以把属于动物本能的那一部分做得较好,完成对子女衣食住行的补给维护,但是高级部分,就是超越一己、博爱人类——从血缘分离扩展到广博的爱,就未必能及格以至优秀。
我们不时地听到这样残酷的故事:某个母亲因为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好,竟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殴打致死。这是爱吗?很多人说这不是爱,因为他们本能地拒绝承认这是爱。在他们眼中,爱是纯正和没有任何杂质污染的,包括爱是不能有失误的。但我想说,假使把那位死去的孩子复活,问他或她,你的妈妈是否爱你?我想,他或她带着满身伤痕,也会说,妈妈爱过我……
母爱的初级阶段,就是如此盲目和自怜自恋的。她很可能不尊重孩子,难以清晰地界定孩子是另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。她把自己的感受和期望,强加在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人身上,美其名曰望子成龙、望女成凤。多少母亲冠冕堂皇地将一己的意志,凌驾弱小孩童头上,那种神圣的理由就是“爱”!天下多少悲剧,假母爱之名上演不停。
这样的母爱,难以清晰地界定孩子是另一个完整的独立个体。这种混淆,不但是生理上的糊涂,还有更深的心理上的痕迹。我要说,很多成人的家庭不幸和性格缺憾,追索起来,都和母爱只停留在地基阶段,未能完成向高级阶段的转化有关。单纯的低级的母爱,是泥沙俱下糟粕与精华并存的原始状态。
在母爱的高级阶段,母亲要高屋建瓴地完成与孩子的分隔。她高度尊重生命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,帮助一个新的生命走向灿烂和辉煌。这种境界,即使是一个潜质优等的母亲,如果不经过修炼和学习,也是不容易天然达标的。如果将它比作一座关键的闸门,我们将忧虑地看到:无数的母亲被隔绝在门的这一边,只有少数优异的母亲,才能跨越这对她们自身也充满挑战的门槛,完成爱的本质的升华。
既然母爱里包含着如此分明和严格的界限,那我们有什么理由坚持——母爱就一定是我们接受爱的完善楷模呢?
所以,我宁可说,爱是没有天造地设的老师的,爱又是无法无师自通的。爱很艰巨,爱要我们在时间中苦苦摸索。
当我说出“我很重要”这句话的时候,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。
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,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。
许多年来,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“很重要”。
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——“我不重要”。
作为一名普通士兵,与辉煌的胜利相比,我不重要。
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,与浑厚的集体相比,我不重要。
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,与整个家庭相比,我不重要。
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,与宝贵的物质相比,我们不重要。
我们——简明扼要地说,就是每一个单独的“我”——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?
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。
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,饮下了多少清水,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,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。
平日里,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、一叶菜,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之灵,掉以丝毫的轻心吗?
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吻时,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然。
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,用今天的目光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。
如今很幼小的孩童,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,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。
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,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。
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,不单属于自身,更属于土地。
人类的精神之火,是连绵不断的链条,作为精致的一环,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,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。
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,两组生命基因的嵌合,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。
我们每一个个体,都是机遇的产物。
常常遥想,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,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……
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,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,也不会有此刻的我……
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,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的打搅,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……
一种令人怅然以至走入恐惧的想象,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,模糊了我们的来路和去处,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。
我们的生命,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。
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我们还有权利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?
对于我们的父母,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。
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,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。
假如我不存在了,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,在风中蛛丝般飘荡。
假如我生了病,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,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,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,以换取我的平安。
我的每一滴成功,都如同经过放大镜,进入他们的瞳孔,摄入他们心底。
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,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,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潮。
面对这无法承载的亲情,我们还敢说我不重要吗?
我们的记忆,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,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,已无法分开。
你原先是黄,我原先是蓝,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,绿得生机勃勃,绿得苍翠欲滴。
失去了妻子的男人,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,心房裸露着,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。
失去了丈夫的女人,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,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……面对相濡以沫的同道,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?
俯对我们的孩童,我们是至高至尊的惟一。
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,我们是深不可测的海洋。
假如我们隐去,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,天倾东南,地陷西北,万劫不复。
盘子破裂可以粘起,童年碎了,永不复原。
伤口流血了,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。
面临抉择,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……面对后代,我们有胆量说我不重要吗?
与朋友相处,多年的相知,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、一次睫毛的抖动,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情。
假如我不在了,就像计算机丢失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,他的记忆库里留下不可填补的黑洞。
夜深人静时,手指在揿了几个电话键码后,骤然停住,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着默诵了。
逢年过节时,她写下一沓沓的贺卡。
轮到我的地址时,她闭上眼睛……许久之后,她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,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。
相交多年的密友,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,摔碎一件就少一件,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品。
面对这般友情,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不重要吗?
我很重要。
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,是不可或缺的主宰。
我的独出心裁的创意,像鸽群一般在天空翱翔,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。
我的设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滩上,等待着我把它用金线串起。
我的意志向前延伸,直到地平线消失的远方……没有人能替代我,就像我不能替代别人。
我很重要。
我对自己小声说。
我还不习惯嘹亮地宣布这一主张,我们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。
我很重要。
我重复了一遍。
声音放大了一点。
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这种呼唤中猛烈地跳动。
我很重要。
我终于大声地对世界这样宣布。
片刻之后,我听到山岳和江海传来回声。
是的,我很重要。
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。
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,我们的身分可能很渺小,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。
重要并不是伟大的同义词,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。
人们常常从成就事业的角度,断定我们是否重要。
但我要说,只要我们在时刻努力着,为光明在奋斗着,我们就是无比重要地生活着。
让我们昂起头,对着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无数的生灵,响亮地宣布——
我很重要。
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。
家庭十分困难,父亲逝去,弟妹嗷嗷待哺,可他大学毕业后,还要坚持读研究生……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。
求学的路很漫长,一生一世的事业,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?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,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!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,还能指望他会爱谁?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,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?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,断然离去的游子,无论你有多少理由。
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,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。
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,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,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,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。
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,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“孝”的宏愿,相信来日方长,相信水到渠成,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,可以从容尽孝。
可惜人们忘了,忘了时间的残酷,忘了人生的短暂,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,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。
父母走了,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。
父母走了,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。
你就永远无以言孝。
有一些事情,当我们年轻的时候,无法懂得。
当我们懂得的时候,已不再年轻。
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,有些东西永无弥补。
“孝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,“孝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。
“孝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,“孝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,一旦断裂,永无连接。
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。
也许是一处豪宅,也许是一片砖瓦。
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,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。
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,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。
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,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。
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,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。
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,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……但“孝”的天平上,它们等值。
只是,天下的儿女们,一定要抓紧啊!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。
近年结识了一位警察朋友,好枪法。
不单单在射击场上百发百中,更在解救人质的现场,次次百步穿杨。
当然了,这个“杨”不是杨树的杨,而是匪徒的代称。
我向他请教射击的要领。
他说,很简单,就是极端的平静。
我说这个要领所有打枪的人都知道,可是做不到。
他说,记住,你要像烟灰一样松散。
只有放松,全部潜在的能量才会释放出来,协同你达到完美。
他的话我似懂非懂,但从此我开始注意以前忽略了的烟灰。
烟灰,尤其是那些优质香烟燃烧后的烟灰,非常松散,几乎没有重量和形状,真一个大象无形。
它们懒洋洋地趴在那里,好像在冬眠。
其实,在烟灰的内部,栖息着高度警觉和机敏的鸟群,任何一阵微风掠过,哪怕只是极轻微的叹息,它们都会不失时机地腾空而起驭风而行。
它们的力量来自放松,来自一种飘扬的本能。
松散的反面是紧张。
几乎每个人都有过由于紧张而惨败的经历。
比如,考试的时候,全身肌肉僵直,心跳得好像无数个小***在身体的深浅部位依次爆破。
手指发抖头冒虚汗,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知识,改头换面潜藏起来,原本泾渭分明的答案变得似是而非,泥鳅一样滑走……面试的时候,要么扭扭捏捏不够大方,无法表现自己的真实实力,要么口若悬河躁动不安,拿捏不准问题的实质,只得用不停的述说掩饰自己的紧张,适得其反……相信每个人都储存了一大堆这类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在最危急的时刻能保持极端的放松,不是一种技术,而是一种修养,是一种长期潜移默化修炼提升的结果。
我们常说,某人胜就胜在心理上,或是说某人败就败在心理上。
这其中的差池不是指在理性上,而是这种心灵张弛的韧性上。
没事的时候看看烟灰吧。
他们曾经是火焰,燃烧过,沸腾过,但它们此刻安静了。
它们毫不张扬地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而起,携带着全部的能量,抵达阳光能到的任何地方。
学医的时候,老师出过一道题目:人和动物,在解剖上的最大区别是什么?学生们争先恐后发言,都想由自己说出那个正确的答案。这看起来并不是个很难的问题。
有人说,是直立行走。先生说,不对。大猩猩也是可以直立行走的。
有人说,是懂得用火。先生不悦道,我问的是生理上的区别,并不是进化工的异同。
更有同学答,是劳动创造了人。先生说,你在社会学上也许可以得满分,但请听清我的问题。
满室寂然。
先生见我们混沌不悟,自答道,记住,是表情啊。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,有人类这样发达的表情肌。比如笑吧,一只再聪明的狗,也是不会笑的。人类的近亲猴子,勉强算做会笑,但只能做出龇牙咧嘴一种表情。只有人类,才可以调动面部的所有肌群,调整出不同含义的笑容,比如微笑,比如嘲笑,比如冷笑,比如狂笑,以表达自身复杂的情感。
我在惊讶中记住了先生的话,以为是至理名言。近些年来。我开始怀疑先生教了我一条谬论。
乘坐飞机,起飞之前,每次都有空中小姐为我们演示一遍空中遭遇紧急情形时,如何打开氧气面罩的操作。我乘坐飞机凡数十次,每一次都凝神细察,但从未看清过具体步骤。小姐满面笑容地伫立前舱,脸上很真诚,手上却很敷衍,好像在做一种太极功夫,点到为止,全然顾及不到这种急救措施对乘客是怎样的性命攸关。我分明看到了她们脸上挂着的笑容和冷淡的心的分离,升起一种被愚弄的感觉。
我遇到过一位哭哭啼啼的饭店服务员,说她一切按店方的要求去办,不想却被客人责难。那客人匆忙之中丢失了公文包,要她帮助寻找。客人焦急地述说着,她耐心地倾听着,正思谋着如何帮忙,客人竟勃然大怒,吼着说:“我急得火烧眉毛,你竟然还在笑!你是在嘲笑我吗!”
“我那一刻绝没有笑。”服务员指天画地对我说。看她的眼神,我相信这是真话。
“那么,你当时做了怎样一个表情呢?”我问。恍恍惚惚探到了一点头绪。
“喏,我就是这样的……”她侧过脸,把那刻的表情模拟给我。
那是一个职业女性训练有素的程式化的面庞,眉梢扬着,嘴角翘着……无论我多么同情她,我还是要说——这是一张空洞漠然的笑脸。
服务员的脸已经被长期的工作,塑造成了她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形状。表情肌不再表达人类的感情了。或者说,它们只是一种表情,就是微笑。
我们的生活中曾经排斥微笑,关于那个时代,我们已经做了结论,于是我们呼吁微笑,引进微笑,培育微笑,微笑就泛滥起来。银屏上著名和不著名的男女主持人无时无刻不在微笑,以至于人们不得不疑问——我们的生活中真有那么多值得微笑的事情吗?
微笑变得越来越商业化了。他对你微笑,并不表明他的善意,微笑只是金钱的等价物;他对你微笑,并不表明他的诚恳,微笑只是恶战的前奏;他对你微笑,并不说明他想帮助你,微笑只是一种谋略;他对你微笑,并不证明他对你的友谊,微笑只是麻痹你的一重帐幕……
当然,我绝不是主张人人横眉冷对。经过漫长的时间隧道,我们终于笑起来了,这是一个大进步。但笑也是分阶段,也是有层次的。空洞而浅薄的笑,如同盲目的恨和无缘无故的悲哀一样,都是情感的赝品。
有一句话叫做“笑比哭好”,我常常怀疑它的确切。笑和哭都是人类的正常情绪反应,谁能说黛玉临终时笑比哭好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