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步声近。她停留在房门,沉默良久,她终于说,早点睡。
我能想象到她是如何完成这一系列行动的。也许她又失眠了。下床走出房间,凉意和黑夜从四面八方涌过来。而我的房间,紧闭的门板下,漏出一滩灯光。她站在门前,犹豫着该怎么措辞。她能怎么办呢?时间不早了,她的女儿该去睡了。可她又怎么忍心催促呢,课业加重,女儿不得已牺牲睡眠,这是孩子自己的选择,她无权干涉。窗外溢进来的风拂动着她额前乱发,凉意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无休无歇地吹刮着,她默然垂首而立,最后只剩下一句“早点睡”被留下来,简短的声音被风拉扯得零零落落。
我一边应答着,一边关了台灯,我在回味她的话。这话已经被风卷走,我无法去细品其中有何深意,但它仍然顽强地穿过沉重的门,穿过冰冷的空气,以光的速度奔袭而来,叩击着我的耳膜。不知从何时起,我房间的灯光在深夜一格一格地延长出去,桌上是漫漫的长卷与书页,供给这灯光不知疲乏地燃烧到深夜。而我,泡在这书山题海之中,从游刃有余到力不从心。月亮向天际坠去,而我亦四肢僵硬,神思恍惚,昏昏然住这夜色深处,沉下去,沉下去。也不作文知从何日起,母亲开始催我早睡。每当我即将落进无控制的昏睡状态,我离深渊底部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,我都能听到她说,早点睡。
你能想象吗?我竟然为这么一句毫无新意又朴实无华的话打动了。它是一袭温柔的被衾,轻轻拥覆过来,我次次回味着它的温暖,竟然有种想抱住头,缓缓蹲下来的冲动。它明明那么远,她明明那么远,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冷漠的门扉。而那一弯沉默的夜色,更像是隔着二十余年的光阴,隔着一个风云变幻、日新月异的时代。它走来了,她走来了;它抱住我,她说,早点睡。我回味着她的话,想着她纠结的眉宇,悲悯的目光,她温和的笑颜。她温和的背后,藏着一个母亲压抑着的汹涌的感情的笑颜,眼前:她端来了一碗水果,她盛好了饭菜,她装好了热水,她不动声色地收好了我的书桌……
她从夜色深处走到我门前,风吹动她的头发,她凌乱的碎发瑟缩着,犹豫着,想触碰又缩回手。她只轻轻地说,早点睡。
我反反复复地回味她的一切。夜色从我沉重的眼皮上流过,此刻我却不觉得冷了,我知道,世界不只我一人。
我伸出手,重新拉亮了灯。(公众号:涵城语文)